最后生还后的惆怅
说说游戏
说起来 PS4 重制版的《The Last of Us》也已经是2014年,而《Part II》都是2020年的作品了。不过我是从19年左右才开始玩第一部,最近趁着电视剧版上映又把游戏过了一遍,接着把 PartII 也玩了。我不是视觉系玩家,所以虽然跨度有十年了,并不觉得技术落后,何况场景和人物动作表情做得真是非常仔细,画质根本不是问题。
总的来说游戏比影视最大的不同是「代入感」,特别是当现在画面能做出电影般的画质,游戏导演也有了极高水准后,这种身临其境的体验已经远远超越影视一个纬度了。不过对于《最后生还者》来说还是故事太棒了!玩玩以后,仍然停不下思考,很久了难得想因为游戏写点什么。
游戏的第一部是纯感性的,我们被拖入 Joel 和 Ellie 在末世里的痛苦和挣扎,苦苦寻找着乌云背后的幸福线;而第二部我们被两位复仇女神 Abby 和 Ellie 拽入了一场不想卷入的战争之中。两部都非常棒地通过切换「主角」视角的方法,让我们强制被迫做换位的理性思考。除了漫步在末世废墟里 Ellie 的那些冷笑话、口哨,Joel 的民谣,还有长颈鹿和博物馆带来的感性抚慰,更值得记录一下在道德和情感漩涡里的纠结和惆怅。
末世的道德
故事沿用了经典的末世设定,不过这次不是核战、不是病毒,而是真菌(Fungus)。电视剧里巧妙的解释为全球变暖导致变异!合情合理,不过如何变成末世并不重要。末世以后的社会是什么样子呢?政府瘫痪、社会混乱、粮食紧缺、物资不足 … 简单说来一切都乱套了。更可怕的是不仅是真菌在迅速地吞噬人类,人类自己也在猎杀幸存者 … 一个「现代化」的原始社会。于是各种新的社会组织和类宗教又成立起来,从一开始的 FEDRA、Fireflies,到后来的 Wolf、Scars … 不过即使是抱团的内部仍然一如既往有着各种心怀鬼胎。这些组织一个又一个不断暴露出问题,被瓦解,又不断重新聚合成新的形态。
为什么人总还是要回到「组织」架构里呢?先看看什么是道德,道德是人与人之间、个人与社会之间关系的行为规范,如真诚与虚伪、善与恶、正义与非正义、公正与偏私 … 道德的前提是要有信任的。「囚徒困境」是一个经典的关于这个问题的阐述,被隔离审讯的两个需要选择自己是沉默还是出卖同伴,自己沉默的话得根据同伴的做法获得不确定的结果,而自己选择出卖会获得相对利好的刑期。看起来好像是排列组合,但对于两个囚徒: 同时认罪 还是 同时守口如瓶 其实不是个人能做的理性选项,因为我们没有决定让别人做什么的能力,囚徒实际能做的选择只有:自己认罪 还是 守口如瓶。
如果把囚徒困境放大到更大尺度上的社会里,譬如是没有道德的社会,就会演变成「一切人反对一切人的战争」,即每个人都在想对他人应该采取强烈的态度还是和平共处的方式。如果对方是带有侵略性的,显然自己也要这样才有利;如果对方想和平,那自己仍然带有侵略性不就可以获得更多利益!于是「与一切他人为敌」的困境就诞生了。这样的结果当然是悲剧,随着时间的推移,弱肉强食的法则下,必然会出现比自己更强的强者,得益者也终将会变为羔羊,互为刀俎,也互为鱼肉。游戏里出现的各个拉帮结伙的小团体只是这个形式的变种,比如 Joel 和 Tess 的走私团伙,更大一些的如 Fireflies, Wolf, Scars, 都是通过一定的内部信任,将个人变成了更「强大的个体」,但本质上还是在一场「一切人反对一切人的战争」里,这也是最后游戏里各种悲剧的基础。要走出这样的困境,最明智的策略是:「一报还一报」。先选择合作,然后根据对方的反馈决定是否继续配合。而合作的条件也是道德的准表达:己所不欲,勿施于人。遵守道德的人们会被放到一个集体里,即使有时我们个人可能得选择让自己吃亏但是符合道德的事情,但从长远来看我们总是会受益而不是吃亏的;而短视的不理智者,用欺骗以获取更多个人短期利益,但最后会被集体排除之外,失去总是更多的。
牺牲 Ellie 一个拯救全人类?
在这个末世里面的道德感和正常的世界当然是不同的,并不排斥杀戮。杀掉被感染的人,毫无疑问是没有任何负罪感的。为了生存下去,抢劫、杀人甚至吃人 … 在「必要时」即使对于「普通人」都变得合理起来,只要没看到就行了。对于生物来说,活下去是绝对真理,只有苏格拉底这样的理想主义者能把道德放在生存的前面了。
Ellie 作为唯一一个已知的仅存「免疫者」,对于世界的意义是可想而知的,如果能通过她研制出疫苗,让世界从黑暗中解放出来,那她无异于钉在了十字架上的耶稣!所以我们应该让 Ellie 去死吗?以全人类的名义!
是不是想到了经典的「电车难题」了,选择杀死一个人还是选择杀死更多的人呢?这个问题还有一些很现实的变种,譬如你必须残忍地折磨拷打一些恐怖分子,来获取信息以避免和挽救上千人的生命,你会选择去折磨拷打这个人吗?对于这样两难的境地,不做任何选择躲开或许是大家最后最容易的选择,毕竟我不是上帝,这超越了我们责任的能力范围。但是人不是非要扮演上帝,却真的有可能会被强迫放在「上帝」的角色上,不做选择也是一种选择,也需要承担它带来的后果。功利的看,用一个的生命换取更多的生命,这难道没有些道理? 但一旦跨越过了道德的底线,历史会告诉我们不可避免的是持续的道德滑坡。可难道我们就保持自己的「干净」而致更多无辜的生命牺牲?这毫无疑问是道德的放任,人性的泯灭。这里我们还说的是恐怖分子,让选择拷打的人有了更多正义性,再想想那个移植器官救人的命题,你是否选择杀死一个健康的运动员,取出她的心肺肝肾,用她60年的寿命让五位等待移植的病人获得一共100年的生命?「终一生度世人 和终一世度一人」真的是一样的吗?
医生和 Firefly 的领导人没有将关于疫苗研发的实情全部告诉 Ellie,显然他们不清楚如果 Ellie 知道自己必须死,她会做出什么应对?无论对错,Abby 的父亲作为医生,很勇敢的做出了自己的选择,为了人类的未来,他不怕也必须做一个恶魔。于是 Ellie 的生死被决定了,她失去了掌控自己身体的权利,她的思想和意愿也都被舍弃了,以更伟大的名义,和实验室的小白鼠、待宰的羔羊无异。
一头想要被吃掉的猪
作为食物流水线出产的动物们,和我们在野外捕食动物是不一样的,现代化的圈养的确是有着伦理道德考验的。现代化畜牧业最大的问题,可能就是抛弃了尊严。不仅仅是动物,回到人类社会,我们如果流水线的产品,其实也在经历各种类似的问题。康德说永远不能把别人仅仅当作一种工具使用,而必须把他当做目的本身对待。回到动物,如果未来这些牲口能亲自告诉你它愿意被吃掉呢?如同 《宇宙尽头的餐馆》里面那只猪。当它的肉被摆到你面前,你能在餐桌上咽得下去吗?
Ellie 自己是怎么想的呢?她当然是不想死掉的,但是她也不希望自己以「免疫者」的身份活下去。免疫这事带给她的更多是孤独和痛苦,14岁的小姑娘不仅年纪小也缺乏足够保护自己的能力,父母朋及其他身边的人都离她而「去」,导致她有着强烈的 幸存者内疚,最后只有 Joel 能活着陪在了她身边足够长的时间。在游戏的过程中,我们慢慢发觉 Ellie 有了更多生气和对未来的憧憬。她勇敢地踏上旅途,面对各种恐怖和危险,跨越整个国家就是希望能赶去最后那个保存良好的医院,帮助完成疫苗的研究。接近终点时,Ellie 和 Joel 聊起未来,Jeol 说没必要一定去医院,他们可以回到隐居地好好活下去。Ellie 很有使命感地说等完成了「这件事」,再听 Jeol 的话,还希望能跟他一起看日落日出。如果让 Ellie 知道了她必须死才能继续疫苗研发的困境,我想她大概不会退缩,她就是那只想要被吃掉的猪。她的生命需要意义,何况这个意义看起来太美好了。
不过昏迷中的猪不能决定自己的未来,Ellie 也不能。跟医生的勇敢无畏一样,Jeol 也做出了自己的选择,即使世界毁灭他也要 Ellie 活下去。Jeol 算是最「强大」的人类了,十来岁的独子后在灾难爆发后死在了自己怀里,此后十多年他靠坚定的意志活了下来,但内心被炸开了一个大坑。护送 Ellie 去医院不是他期望的,但是这段旅程填上了窟窿。 Joel 在第一部结束时才重新找到了活着的动力,第一次主动和 Ellie 聊起了他的痛苦,他很感激也感伤地对 Ellie 说:不是时间治愈了他的伤口 … 某种程度上说,这段地狱之旅让 Joel 踏着成堆的尸体重新活了过来,他不希望 Ellie 为了未知成败的疫苗研发牺牲自己,虽然他自己也告诫自己 Ellie 不是他女儿,但眼里看到的一定有自己女儿的影子。即使世界毁灭也没有关系,毕竟那不是 Ellie 的错,他希望 Ellie 能好好的活下去。他和 Ellie 一样,活在情感与理性的漩涡里。
大卫休谟说,理性是且应该是激情的奴隶。 如果理性可以和情感隔绝,我们就不应当认为理性总会将我们引向善的一方。游戏里有个小镇上的小「教会」,因为无法获得足够食物,信徒们有时可能得吃人肉才行。于是信徒们的理性告诉他们自己,不知道就好了,活着更重要。这和二战我们看到的可怕的理性有着共通之处,《艾希曼在耶鲁撒冷》里提到了「罪恶的平庸」。这些普通的平庸者,就是种族灭绝流水线上的工人。这些平庸者没有独创性,只是服从体制命令,他们不能站到别人的角度看问题,不能质疑自己的行为,但他们毫无疑问也仍然是罪恶的一部分。这里恐怖的地方在于,恶魔虽然可怕但是比较罕见也容易识别,而这些「平庸者」同样可怕却不容易被识破。
岁月静好?
Joel 失去女儿后就活在黑暗里,踏着尸体从医院救回来了 Ellie,是他的人生救赎,却又让 Abby 坠入了深渊。Abby 复仇成功后,并没有摆脱噩梦仍然活在地狱深渊里,直到她拯救了两名 Scar 成员。 见证了 Joel 的死,Ellie 又陷入了自责和痛苦之中,她也得走上自己的自救之路,当然杀戮没有任何帮助 … 冤冤相报有个典型的思维逻辑就是:归因。坏事发生的时候,我们需要一个理由,想当然的这个理由应该也必须是外部因数来承担,因为如果是自己的问题解决起来就异常痛苦了。游戏主角从 Joel 切换到 Abby 的时候,真的很「痛苦」,因为脱离了主角光环,我们心知肚明 Joel 做得一切也是罪有因得。
在 Part II 里,Joel 曾经和 Tommy 谈到了他在医院里的选择。Tommy 思考了半响说他大概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。作为安慰的话还好,如果是真实的轮回就恐怖了。正如《查拉斯图特拉如是说》,每次都一样,因而没有希望吸取教训、改变或补偿过去的过失。回想那些糟糕的体验、犯下的可怕错误、所做的伤天害理的事情以及遭受的耻辱,难道不是不可忍受的痛苦吗?面对人生,我们其实总是有更多选择的,但过去的事就没有机会更改了。比起错误选择更让人难过的是多次踏入「同一条河」。Joel、Ellie 和 Abby 都最终做出了更好的选择,于是从可怕的轮回里走了出来,救赎需要的还是爱。
Joel 希望 Ellie 能享受真正的人生,从医院带走了她;Abby 觉得他父亲还有未完成的事业;Ellie 觉得 Joel 值得终老山谷 … 我们总是觉得生命不够长,期望活得更久一些。其实和游戏一样,我们真实生活也一样是多变和不确定的,能活多久不止要看自己,也要看他人、细菌还有真菌 … 既然我们不能改变生命的期限,任何源于其短暂的悲剧都不是我们的过错。更难承认的事我们应该对如何利用分配给我们的时间负责。希望自己的人生活得更久一点,催生了好多思潮和社会变化,例如不断推迟生育的「中年的青年人」和丁克主义者,不过这些变化不会停止我们对生命短暂的抱怨,不论拥有多长的生命,它看来总是不够。但是我们不用那么贪婪,我们完全可以利用我们已有的时间。如果有无限度多的时间,那「最大限度地利用」这个概念也就变得无意义了。回过头来看几位主角、配角的人生,其实都过得很有意义,虽然他们的世界充满了恐怖和挑战,但是他们都在努力做自己,寻找人生的意义,不论好的坏的,他们的一生是充满了斑斓的色彩。
— Sep 17, 2024